3 — 專訪兩度前往加薩的台灣「無國界醫生」鄔逸群

芝芝:As-salamu alaykum!各位聽眾朋友大家好。歡迎收聽「從河至海」。我是主持人芝芝。今天,我跟西亞很榮幸邀請到一位特別來賓,來自台灣。他是曾經參與過「「無國界醫生」」加薩任務的鄔逸群醫生。在新聞上,我們都看到過無數在加薩的苦難透過文字或是影響傳來,但今天,我們可以從第一線醫療人員的視角聽見那些被西方媒體鏡頭給忽略或是刻意刪除的故事。

首先想要先請我們的鄔醫師給我們一點自我介紹,就是你是什么樣的身份、來自哪里等等。

鄔逸群:我是鄔逸群醫師,是雙和醫院整形外科的醫師。那我的專長是在整形外科重建的部分。

西亞:想請問醫師一下,在你這一次去加薩之前,或者說你兩次去加薩之前,你曾經對加薩或是整個巴勒斯坦的議題有任何的了解嗎?或是你的理解是來自哪里呢?

鄔逸群:真的去之前,了解就是非常非常粗淺,大概就是几乎就是知道這樣子。但是實際詳細的一些來龍去脈,或是現況等等的一些背景跟曆史,都其實非常不了解。是一直到真的接到這個任務,然后確定要去之前,才開始臨時做一些功課這樣去了解那個地方。再加上「「無國界醫生」」組織會提供我們很多非常大量的一些資料,所以我就也從那時候開始才update很多的一些最新的資訊。

西亞:那醫生那時候,你在去之前的資訊來源大部分是就是從「無國界醫生」提供的資料嗎?

還是說你自己也會上網找一些新聞啊,就是等於說你的資訊來源,去之前是哪里呢?

鄔逸群:去之前,最多還是網路啊或是媒體的一些資訊來源這樣子。然后到比較靠近任務的時候才有一些「無國界醫生」提供的資料。不過那些資料大部分是在當地的一些現況,包含醫療現況、生活現況,還有一些就是等於是跟任務比較相關的事情這樣子。

西亞:所以醫生你剛剛就是也有提到說,其實你在去之前,以前對巴勒斯坦或是加薩或者甚至以色列其實沒有太大的理解,或是說沒有太深入去了解過嘛。那所以是什么動機嗎,促使你覺得說你這次想要去。

鄔逸群:其實最早一開始,那個時候我申請加入「無國界醫生」的時候,大概那時候就知道說,因為我是外科醫生嘛,外科醫生大部分會派出在沖突地區。所以其實那個時候大概就知道一些可能的地方。事實上我也很早以前,因為我2018年申請加入,那時候其實當年我就收到加薩的任務的邀請,就是在我很快加入沒有多久以后,2018年那個時候。那因為其實那時候也就有很多的一些沖突的一些傷患這樣子。不過,因為當時因為家里的事情然后工作的事情,所以我沒辦法馬上去出任務。那所以其實我覺得,對我來說,大概就是說,因為沒有太多的了解,但是我知道大概會是這樣的環境。所以最后到這一次,任務剛好又是加薩的時候,那時候我就也沒有太多猶豫啦,因為原本就預期會是在這樣子的地區接任務。

芝芝:那蠻好奇醫生,你就是先看了很多相關的現場可能發生狀況的資料嘛,但是你實際到了加薩的現場的時候,你有感覺到什么落差,或者是心理上預期不一樣的地方嗎?

鄔逸群:如果是指實際上事情的落差并不大,因為「無國界醫生」給我們的資料是非常精准而且非常新的,而且也就是很多都是里面的一些工作人員,他們回報或者說記錄下來的事情,所以其實非常精准。

但是我覺得實際上真正的落差,是來自於你從文字上讀到看到跟你實際上看到,所以有的時候會有很大的那個現實上的落差。意思是說,假使你聽到說,三十個傷患,那就是知道說應該是一個很大的負擔。但是當你現場一次真的接三十個傷患的時候,你就會有很大的那種沖擊。那種落差是來自於,不是說來自於你不知道,而是來自於說,你真正讀到跟你實際上看到的時候,會有很大的落差。

芝芝:這是你第一個任務對不對?

鄔逸群:對,去年那次,是第一個。

西亞:那想請問一下醫生,可以請你分享一下當初你就是接到任務之后你是怎么做准備的。就是除了「無國界醫生」給你的資訊上的准備,然后你心理上是怎么做准備的?以及就是可不可以分享一下你從台灣到巴勒斯坦的加薩的這段旅程。因為可能對台灣來講,巴勒斯坦就是一個很遙遠的地方。然后你可以講講你是怎么樣進入到加薩的?你是經曆過檢查哨和邊界,你可不可以講講就是這一路的那個過程,你看到了什么,進入的這個過程。

鄔逸群:首先先講准備的話,其實說實在,我要真的說什么准備,我大概是比較就是專業醫療上的准備。因為在支援衝突地區跟資源缺乏地區的的醫療,比我們比如說不管是手朮上或是病人治療上會有一些差異。所以大概做准備,大概就是先想一下,說如果到時候有些資源缺乏的狀況的時候,我要怎么做的跟在台灣的時候不一樣。所以其實一些專業上的准備。心理上的准備,說實在沒有做非常多,因為我不知道,可能我個性的關系,我不是太會焦慮或緊張的什么,所以大概就是打算說,就是我看了文字上了解現況以后,那就反正預期大概會是這樣子。

然后進去的話也是蠻大費周章的一件事情。因為那個時候,現在應該也是,就是我們進去,以色列是不准我們直接飛到以色列,從以色列進入加薩。所以變成我們是要到約旦。到約旦的路程其實就已經蠻遙遠,因為我們在杜拜轉機,然后再從杜拜再飛約旦這樣子。

然后那個時候到的時候,因為其實我第一次去的時候是在7月,去年7月。那個時候沖突還很激烈,然后進入也是非常的困難。所以我等於是提早了几天到,但是所謂的几天是,我們不知道几天。因為我們進去是,第一個就是去之前就需要經過很多的一些審查。就把我們的資料或者是等等東西送去審,送到給以以色列審查這樣。然后再來就是,他沒有給我們一個非常確定的時間。他只有告訴我們說,一周會有兩個梯次可以進去,這個梯次是必須要透過聯合國然后所有的NGO,我們大家都一起納入這個名單,然后同時進去這樣子,一整車。那但是時間就是不知道這樣子。所以那個時候,就是有一個,可能大概會是這個時間。所以其實到約旦以后,等於我在那邊等。然后等,原本是希望看能不能隔天,但是后來不行,所以后來又等了。其實當時也有點彷徨,也不是彷徨,就是有點不確定性蠻高的。我甚至想說,會不會在那邊待了几天,又跟我說要就去不了這樣,就回台灣,也并不是不可能。因為確實有人整個被deny entry,就是被拒絕進入。那不過那時候,我記得應該是等了,三天嗎,我有點忘記了,大約三天左右,然后突然有一天,前一天晚上,因為他每天會update而且到傍晚的時候才知道,所以他傍晚有一天,他就突然通知我們所有的人,就說隔天可以進去這樣子。然后所以隔天一大早,我們就是搭一個大巴,然后從約旦開始,就是一路開開開開,都是馬路,然后一路開開開,開到那個約旦以色列邊境。然后從那邊,我們就是集體一起過那個邊境,然后再換另一台車。再從那個地方然后開開開開,一路開到加薩的邊界這樣子。中間是就是不准下車,也不准停這樣子。

然后到邊界以后,因為那個時候,那個時候我們進出的關口是Kerem Shalom,它是貨物關口,所以它并沒有一個像是真正的給人的關口這樣子。所以我們看到的都是貨物堆在那里邊,很大很大一片這樣子,然后很多槍很多鐵絲網這樣子。然后到那個地方以后,我們就是換那個鋼板強化過的車子,一台一台的,然后像一個車隊這樣,但是就是在那邊等,等看能不能什么時候可以進去。那我的前一梯次,就是也有我們「無國界醫生」的人員,還有其他人員。他們到那個地方以後,等了應該是,我記得沒錯是十几個小時,所以他們那時候傍晚到,其實我們一大早凌晨就出發了,一直到那個加沙邊境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所以一整天的時間,就是在坐車子跟等。然后結果,他們等了十几個小時,因為就是不明原因,他沒有讓他們進去,所以就在那裡等。就蠻可憐,因為那車子它連椅子都沒有,然后廁所是一個流動廁所這樣子。所以他們就在那邊車上等。理論上是不能下車,但可能頂多下來伸展一下。所以其實我那時候就有預期說有可能會有這個狀況,所以他也叫我們帶水。那不過還好的是我們沒有像他們等這么久。等到那時候,我記得應該兩三個小時,反正也是几個小時,但還好還沒有到很嚴重的那個等待,然后就也是突然就是好像可以進去這樣,所以我們就進去,然后就一路開到我們住的地方。整個過程就是凌晨一大早,然后到的時候是很晚很晚的晚上。

西亞:所以這整段旅程,從到約旦一直到你到達加薩住的地方,有花到一整天的時間嗎?就是換車啊然后等待,有二十四小時?

鄔逸群:出發我記得是,五六點凌晨,很早很早的時候,五點多還是什么的。然后到的時候應該是晚上,十、十一點吧。這樣算是還不錯,就像我講的,我之前他們是隔一天的下午才到。

西亞:其實就是,在這邊也可以跟聽眾朋友補充一下,因為其實加薩在自從2007年之后,就是受到以色列的軍事封鎖嘛,那其實剛才醫生形容的這段旅程,其實也是很多加薩人或者是巴勒斯坦人,他們如果想要離開加薩,也是需要這樣子無止境的等待。因為就算以前在沒有屠殺發生的時候,其實任何的加薩人想要離開加薩,他們也是就是這樣,要一直無止境的等待。因為他們只能從埃及離開,只有很少數的加薩人,他們拿到軍事許可,就是可以從以色列的那個關口離開,但大部分會從埃及離開。所以他們大部分就是,也是要申請說,我想要離開,有什么醫療需求啊或者是有學簽或是工簽之類的,然后但是他們都也會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才會被放到可以離開的名單上,然后或者是埃及的那個邊界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打開,然后就算打開了,你也會搭車到埃及邊界之后呢,在那邊也是就是等十几個小時到一整天。但是到時候不知道會不會被被deny,就是跟你說你就是要回去這樣。所以其實剛才醫生講的這段過程也是還蠻多巴勒斯坦人,他們一直以來希望旅行的都會必須要經曆這樣的過程,真的是非常非常的辛苦。

那醫生你可以說說看,就是后來你抵達當地之后主要是進行哪些醫療工作呢,然后當地的醫療狀況是怎麼樣?因為我們也知道,就是在屠殺的這個期間,醫療物質是比較短缺的,然後他們一直以來也都會有斷電、停電的狀況,然后基礎設施也遭到嚴重的破壞。那這些會不會影響到你提供醫療服務呢?

鄔逸群:當時我服務在南部的納賽爾(Nasser)醫院。那個時候我是七月到的嘛。那時候原本那個醫院因為被攻擊,它已經幾乎沒有運作了,但是後來我和「無國界醫生」在的時候,婦產、小兒跟外傷,這几個單位是「無國界醫生」把它們弄起來。我帶的是外傷,外傷、骨科跟燒燙傷的這個單位,就是我們叫「T. O. B.」,就是這几個縮寫合并在一起,「trauma」、「‬orthopedics」、「burn」。他是五月才又重新弄起來這樣,所以其實也算是我覺得很驚人的效率,非常非常厲害。因為你要一個醫院,像我到的時候,因為病患量一直是超載的狀況,所以他們也把原本一個建筑的另外一個wing、另外一區,然后他已經沒有再使用了,都是有點像半廢墟的狀態。然后在我到的之后兩周內他變成一個病房,所以蠻驚人的。

所以其實在那邊,也就是我剛剛講的,因為我的專長是重建嘛,那他們有很大量的,這些我們講戰傷,那現在戰傷最多就是爆炸造成的,少部分槍傷這樣子。所以戰傷,就是爆炸傷跟槍傷這樣子,還有一些燒燙傷。燒燙傷一部分是爆炸造成,一部分是因為很惡劣的生活環境之下,會很容易有燒燙傷這樣子。所以大部分我就是處理這些病人。

芝芝:那你在醫院里面看到的景象,或者是你剛剛提到就是大量傷患的承載的狀況也可以跟我們分享一下嗎?

鄔逸群:看到的景象就是,應該是說,有很少很少的資源,但是很多很多很多的傷患然后很少很少的人力,跟很小很小的空間。就是完全是往一個很困難的極端去運作的一間醫院。

那我看到的就是,因為這些戰傷,他們大部分,應該可以說絕大部分都是年輕人,但是年輕人里面,非常高比例是小朋友。所以其實我在那邊在治療過程中,有很多很多的小朋友。我講小朋友,有的是真的很小很小,就是你一只手可以抱起來,這樣的那種很小很小的小朋友。那所以其實很多都是處理這些狀況跟這些病人,在台灣是很少很少會看到。我們几乎不會看到有這么小的小朋友有這樣子的傷害。所以其實這一點,一開始第一天就看到,所以其實我一開始去對我來說是蠻大的一個沖擊。就是這樣子的病人跟這樣子的這些傷害。

然后因為物資就是非常非常的缺乏,其實生活物資就已經很缺乏,醫療物資也更是非常的缺乏,然后也因為缺水、缺電,所以其實我們做任何事情都非常的困難。光是醫院非常基本的東西,就是比如說你的一些手朮的器械需要消毒,消毒這件事情就已經是非常不容易了。因為它需要電啊、需要燃料那些東西。所以等於是醫院的運作,是在一個非常困難的狀態之下,但是同時

傷患量又非常非常的大,我想真的就是,大到你可能,以台灣來說,就算這么多間隨便走几步就一個大型醫院,都非常的難以應付,應該是說沒有辦法應付了。

西亞:醫生你們一天都必須要工作几個小時啊?會必須要長時間超時嗎?還是其實「無國界醫生」有確保每個醫生的狀態都是必須要比如說,可以睡得很好啊,然后精神充足的狀況嗎?

鄔逸群:你講的沒錯,其實以醫療的安全上來說,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所以「無國界醫生」是非常重視品質跟醫療啦,所以它不讓我們太超時的工作,是在我覺得合理的范圍內,等於是一大早到下午傍晚這樣。

那但是其實他們當地的工作人員他們,因為就是我講的量是非常的大,就是等於事情是做不完,你病人是治療不完,所以他們會上一些比較過勞的班啊,像他們的醫生,有些會上24小時班,或是48小時班,他就是待在醫院這樣24小時比較多啊,就真的是8點到8點這樣。那是他們很多會這樣做,當然24小時完他們會休息。

西亞:只是你有觀察到就是,你很多就是在當地的同事,其實他們是很少能夠有休息時間的嗎?就是因為病患的那個量實在太大,然后很多要處理。

鄔逸群:因為你說你像在台灣,你可能就是,我今天的手朮是這些,那我手朮完成了我就休息這樣子。那如果有什么緊急的,頂多就是后面再處理啦,或是換值班的人去處理這樣。但是他們沒辦法的是,他光是已經預計要手朮的病人的量,就已經是遠遠超出你在正常班的范圍內可以做的量了,那更何況他們會一直有很多很多緊急的來,因為你一直在攻擊,自然就會一直產生傷患嘛。所以等於是非常的過勞、嚴重過勞的情況之下。

西亞:那醫生平常你會有機會到醫院以外的地方嗎?還是就是只是純粹在你住的地方跟醫院之間。就你有機會看到醫院之外到底是發生了什么事情嗎?

鄔逸群:其實會有。應該說我兩次任務的狀況是不同。第一次我去的時候,那時候還在很激烈的攻擊的時候,因為為了我們的安全起見,而且因為事實上,我們說的,不管是位置、時間跟路線,都是需要提報然后獲得和可這樣子。所以不是我要去哪就去哪里,也是為了安全起見,

西亞:不好意思,就是你剛剛說需要和可,是需要被以色列和可嗎,還是移動的時候每一次都要報備?

鄔逸群:對沒錯。然后其實兩邊,這個沖突雙方都會通知啦。但是負責那個,說可以的話是那個[以色列],對。所以我們每天都會等。那時候每天都會等green light,就是不管是早上啦或是回來啦這樣子,他就會跟你說,好你現在可以去,如果不行你就是等這樣,他也不會給你理由這樣子。所以等於一定是要那個路線,所以我們等於在車上然后也不能下車。

然後那個路線每天是不一樣的,所以第一次衝突很激烈的時候,去跟回都會,他可能是個十分鐘的路程但是大概有時候都是四五十分鐘以上的時間才會到這樣子。那但是這路上的路程經過的是,等於從醫院出來嘛,醫院跟住的地方來回這樣子,中間就是他們生活的區域,就是一般的道路,那個有時候也是臨時道路,或是在帳篷縫隙之間穿梭這樣子。那第二次我去的時候,因為剛剛好是在停火期間,那那個時候其實就蠻大的差異。當然我們當然還是會匯報說我剛講那些啦,不管是路線、時間、地點等等,人員啊什么的。這些都會。但是相對來說,我們不用每天等green light的,不用說你現在可以出發,我們有的時候真的就是背着包包坐在那個石頭在車子旁邊等,然后他們就說好就可以走這樣。或是說下班的時候,就是所有的人一起,像他們當地工作人員,就是大家一起上同一台巴士,而且是准時切那個時間點。因為你如果delay,不可能等你就對了。但是第二次停火期間就比較沒有這個狀況。意思是說,相對來說,甚至你有的時候要事情做不完,要delay一點再走也可以,也還好啦。

然后再來就是也因為這個關系,所以我們稍微有一點點可以活動的自由。也就是說像第二次我也才真正離開住的那個小方塊以外,就是我們會走到附近,因為他們會有一些小賣店跟司機這樣子,就是也是因為停火,才開始比較多這些。然后我們有去買一些小東西或是零食,或是像有些人他可能剛好筆沒水去買個筆這樣子。或是就真的是上路、上街去稍微走一走這樣,但也就是僅限於附近。

西亞:那醫生你在上街走一走的時候你看到的景象是如何?

鄔逸群:第一個就是,全部都是廢墟,放遠看不到几棟完整的建筑。就算那些完整的建筑外面也都是有些都是炮彈的孔什么的。大部分都是危樓,或是完全倒塌這樣子。然后因為他們當地人都是住一些臨時搭建的帳篷,那真的就是臨時搭建,就你看得出來,他不是一個,你說我去外面買一個帳篷,不是,他就是真的用東西搭起來這樣。所以其實他們就是住這個,然后路上的話,很多很多的人,車子很少很少,那就算有也是不太能運作這樣子。然后很多,大部分是驢車,他們就很多搬運人跟貨就靠驢車這樣子。然后,沒有什么基礎設施,因為都被破壞掉了。然后所以其實有些區域的衛生的那個狀況是很差很差,就是垃圾啊,甚至會有一些動物的尸體在那邊這樣子。然后,大概就是小朋友會在路上跑來跑去這樣子。

西亞:小朋友看到你會不會很好奇,就是跟你講話?

鄔逸群:他們非常的熱情。第一就是,阿拉伯人本來就很熱情。亞洲人都比較害羞一點。他們本來就已經很熱情,然後小朋友極度熱情,看到你是外國人的時候會超級興奮,非常非常的興奮。然后,也其實也是蠻大的差異。第一次還在交火的時候,你會感覺到那個馬路上的氛圍很

比較沉重,小朋友當然還是會跑來跑去玩,但是相對來說沒有這么多。但是停火期間,整個氛圍比較輕松啊一些賣店都跑出來,然后小朋友會大量的在街上跑這樣。因為其實他們學校被摧毀,他沒有地方去,所以他們在路上跑。然后如果看到你是那個外國臉孔會蜂涌上來這樣,然后他們也很喜歡說哈嘍,就是哈嘍、哈嘍跟I love you,是我聽最多的。

西亞:他們最熟悉的英文。他們會跟你說「你好」嗎?

鄔逸群:不會。

西亞:我當初去西岸的時候

真的

每天小朋友

都一直跟我說「你好」。

鄔逸群:他們可能還沒學到這個單詞。

西亞:對啊。那醫生因為,可能我們剛剛前面沒有問到,就是你可以講一講你去的兩次是什么期間嗎?就是因為你提到第二次的時候是停火,所以可以跟聽眾朋友講一下,你去的兩次的時間是什么點。

鄔逸群:第一次是2024年,就是去年的7月,那也就是也就是開戰之后9個月,大概那個時間。然后第二次是今年的2月,剛好是停火期間。

西亞:那兩次都是大概一個月嗎?

鄔逸群:大概一個月。

芝芝:蠻好奇,這兩次的中間也隔了超過半年,所以就是這兩次的在醫院看到的臨床的環境,就是醫療的狀況上是有什么差異嗎?

鄔逸群:如果說大的改變,沒有。建筑上的改變,沒有。不過一些小的改變。其實最大最大的改變,因為停火期間它的物資開放稍微寬松一點,所以燃料比較可以運作,那燃料可以給醫院運作的狀態之下,醫院其實就,光是開燈跟關燈這兩件事就差很多。

第一次因為,因為燃料很缺少,所以醫院他們白天的時候,很多地方是燈會關掉。燈關掉就是整個是很暗,因為它雖然有窗戶,畢竟還是室內,所以非常的暗。就很像是關門打烊這樣子。台灣醫院也會關燈甚至是節電,它不會整個關到暗到。但是第二次就是,該亮的地方它是亮的這樣子。光是這一點其實就有很大很大的差異。

然后再來就是一些,因為畢竟也過這兩次也差距過了七個月,所以其實醫院的一些硬體跟一些東西上也都有改善。像我第一次去的時候,那個時候就是我們有個區域是,類似門診換藥區,就是一些病人,他身上有一些傷,但是他沒有辦法住院,因為醫院是滿的,但是他也還沒有到有生命危險的程度,所以他們就是會來醫院換藥,然后回去住的地方。第一次那個時候,他們還是擺布簾,就是很臨時的那種,因為注重隱私,所以一個一個的布簾這樣子拉起來。那我第二次去的時候,那個區域,他們已經把隔間架起來了,因為其實隱私上,隔間跟布簾還是有很大很大的差異。所以這段時間,就是我認為「無國界醫生」在這個區域還是在醫院的這個區域,還是有一直在持續把事情做得更好這樣子。

西亞:那雖然說醫生剛剛有提到說,你今年2月去的那一次是在停火的期間,但就還是要跟聽眾朋友解釋一下,就是那個停火也是只有從2025年的1月19號一直到3月18號而已所以其實在3月18號之后,一直到今天都還是一直處於在加薩持續被屠殺的狀態,就是要跟聽眾朋友補充一下這個部分。

鄔逸群:那停火也不是真正的停火。就停火期間我們還是有新的傷患,所以理論上停火應該是沒有人信。還是會有,但是數量是差非常多就是了。可能不會一次有大量,但還是會有些零星被槍傷的或是被炸傷的,只是沒有像之前交戰期間的。

西亞:對啊,雖然說理論上停火,應該是不應該有新的傷患出現的。

那想請問醫生,就是為什么會決定想要去第二次呢

鄔逸群:其實最大的理由,是因為那個地方還有很龐大的需求。其實也就是因為這樣子,「無國界醫生」的這個任務才會持續的,還是在那個地方。因為其實那個地方需求還是很大,那所以其實他們就再問我要不要再去一次這樣。因為對他們來說大概就是,因為我已經對那個地方有認識了,然后我的專長也剛好是符合他們的需要,所以其實會比較適合啦。所以其實有需要

我就去,大概就是這樣子。當然自己內心也是也是憂慮啦,對於那個狀況,因為去過就知道,那個狀況并沒有解除啦。所以即使回來了,還是知道那個還是進行中,所以也是一個,兩個因素加起來,就再去一次這樣。

芝芝:就是很掛心那個地方,然后也有機會的話就想要再去繼續服務這樣子。那這樣子你現在服務的醫院也允許你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再去一次嗎?

鄔逸群:有點偏短。其實有點靠近。然后,就是請個長假這樣。

西亞:醫生你覺得這兩次前往加薩,是如何影響了你對巴勒斯坦的理解?或者是說,像他們對以色列之間的這樣的關系,促使你有什么樣的反思嗎?因為畢竟你有說過,在第一次去之前你其實對整個地區或是對巴勒斯坦是沒有太深入的了解的。

鄔逸群:我覺得,對我來說,有很大很大的不同,就是,可以分成几個方面講。

第一個是,我第一次真正很清晰的體驗到說,就是比如說我們看新聞,你會看到,新聞就是會很多數字嘛,死傷多少人。當然因為像我以前訓練的時候,我們經曆過八仙塵暴,所以我知道一次來三十個是什么感覺,但是那就是很可怕、很overwhelming的一件事情。但是,當你一次是一兩百個、然后一周兩次這樣子的時候,那就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所以其實,我覺得,第一個很大的差異是,我真的很深刻的體驗到說,你在新聞上看到,就這樣一句話看過去死傷多少人,但是你實際上碰到那些人在你面前的時候,是很沖擊而且壓力非常大的一件事情。然后這里面,每個人他有家屬啊或是什么的,他們也都會同時來。這是很恐怖的事情。

然后第二個,我覺得體驗很深刻的,就是其實我,我不敢說很多人都是,但至少我自己是這樣,就是當我們講到加薩或是講到南蘇丹或是什么,你想到這個比較長時間有沖突的地方,或是你說印巴邊界等等。我自己原本對這個印象,就會覺得這地方,它是一個沖突地區,所以這邊的人,他們是住在沖突地區的人,所以他們可能習慣或是很適應這種情況,那他們可能生活跟我們有很大很大的差異,他們跟我們是很不一樣的一個世界。然后這個地方它就是百廢待舉這樣子。可是我覺得實際上真正去之后,有一個很大很大的差異,是第一個,我發現他們跟我們就是很像很像的人。我講的是,比如說年輕人,他也會跟你開玩笑,甚至你講一些時下流行的東西他們都知道。甚至,像他們都會問我從哪里來,然后我說我是台灣。然后,大概應該就第二個同事他立刻說I know,TMSC。所以他其實連這種跟他們可能生活很遙遠的、距離很遙遠的東西。然後也不只是一些年輕人,[看到]一些傷患的媽媽、父親,我都會想到跟我的家人,或是我平常看的這些病患,其實你會覺得非常的像。他就是真的就是民眾,然后跟你平常接觸到的人很像。你不會覺得說他們是好像我生活在這個種地區,所以我就很堅強、或是我就很習慣,這個几聲爆炸沒什么一樣。突然爆炸會嚇一跳,他也會嚇一跳。然后他受傷他很痛這樣子,跟平常你看到,我們看到,你說草莓族年輕人他很痛,可是在那邊也是啊,即使他就是生活在那樣的環境。所以其實,我覺得第一次發現到說,到哪里都是一樣,他也就是跟我們一樣,一般的人。

然后,還有一件我覺得讓我很大的沖擊,就是我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地方,原本我就覺得他就是沖突地區,有几個廢墟是正常的,但其實,像我剛才講我們在路上走,我有看到一個已經倒塌的建築,然后他有個招牌還可以勉強看得出來,他是一個藝廊,就是一個賣畫的藝廊。然后像我們會經過海邊,就是原本是可能咖啡廳或是什么的,然后他們也[有]賣場或電影院,就是他真的就是一個,跟你、我們在台灣沒有[區別]。其實就是很像。真的就是,你會覺得,這個地方并不是我原本去之前想像的,就是他們可能常常就是這樣子,長年來就是這樣。就事實上不是。我覺得這些都是對我來說去的前后有很大很大的沖擊。所以也就變成說,其實回來之后,比如說你看到新聞,就是你沒有辦法再用同一個,以前可能就是讀過去的那種心情去看,因為你讀過去你就會有一個畫面,然后你就會想像說,像昨天又一個咖啡廳被炸,然后以前我可能會就是讀過去,但是現在,這個同時還就會冒出一個,可能我家附近的咖啡廳,我就想像,如果是這個地方,其實好像那個狀況,就是一樣這個狀況。我覺得會變成這樣子。

西亞:我覺得剛才醫生你講的這段話,就是也讓我覺得很有感觸。因為我覺得巴勒斯坦其實一直以來,在我們新聞搆建給所有民眾的想象之中,都會讓大家從遠方來看,就會覺得說他們就是一群永遠都生活在戰火之下的人,然后我們大家都會有一種特定的想象。然后但是其實,醫生剛剛也提到了很多對你沖擊或是影響很大,其實是那邊的人,就是你跟那邊的人互動之后發現,其實人不管在哪里都是一樣的,我們一樣就是感受很強烈,對生活的願想或是熱愛都是一樣的。但是因為我們就是過去接收到的資訊,其實也都被新聞建搆出來一個非常非常特定印象的想像,認為說巴勒斯坦人應該會是怎么樣。但是我們發現之后,真的親身接觸之后,發現其實是非常非常不一樣的。所以我就是想說,剛才醫生分享的這一段,真的是還蠻有感觸的,尤其是在於對於人的那個方面。

那醫生你回來之后,有持續跟之前合作的醫療工作人員保持聯系嗎,因為畢竟你們一起工作這么久嘛,那你們就是有持續保持聯系嗎?跟他們有沒有提到說現在的狀況是怎么樣呢?

鄔逸群:我那時候剛回來的時候,有跟就是還在那邊。那尤其就是我回來的隔一天,停火就被破壞了,所以所以其實那時候也就很擔心這樣子,那也有問他們狀況。不過就是能問的很有限是因為我們會rotate嘛,就所以他們在那里,就算最晚比我最晚去的,也就是可能兩個月以上、兩個月左右,他就也回來,回去他原本的家,所以能夠問到的就只能到,大概到那個時候這樣子。

西亞:那就是跟當地加薩巴勒斯坦的醫療人員,因為你們也有一起合作嘛,對不對?

鄔逸群:有一些人有聯絡方式,不過通常是醫生啦,因為那時候我們在那邊所以有時候會有些醫療上的case,不管是要用照片去溝通啦或是要討論東西,有時候會有,對。但是我沒有一直,就是還是會覺得好像騷擾他們,或是好像在看熱鬧,所以我也不太會一直去問說怎么樣。就是他們有IG你知道嗎,就是而且很多人都有,非常多人都有,然后也有醫院同事,他就加我IG這樣子。所以然后我現在也就是會,比如說有東西他會來按贊,那我覺得講起來其實有一點悲傷啊,就是我看到他按贊,我就知道說,那他還還好好的這樣子,至少因為他們網路不會一直通啦,然后表示至少在那個當下網路是通的,然后他人還好,因為你一定是人還OK,才會拿手機起來看IG。

西亞:因為醫生講這個其實跟我自己的狀況還蠻像。因為就是我的那個,她是小姑嗎?就是我先生的妹妹,他們一直也是在那。然后所以每次就是她回復我的story動態的時候,然后我就會知道,就是他們也都還活着,因為我們也不是就是每天都會聯系這樣。而且有時候你就會覺得,有點罪惡感吧,就是如果你今天分享自己在這邊的生活。

鄔逸群:對沒錯。真的會耶。因為我們就會,生活就是po一些開心的事情,對,但是也確實會有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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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亞:醫生我想要跟你問一下,就是在你回來之后,一直到現在,因為我們最近也有聽到很多關於新成立的加薩救援助織,就是有很多加薩人,他們可能去領那個救援助織的時候,就遭到狙擊手的攻擊啊或者是遭到射擊。那醫生你自己回來之后,跟當地的一些醫療朋友聯系或是看到這些新聞的時候,你對這種把你救援的資助被拿來當作武器這件事情是有什么看法的呢?

鄔逸群:那其實回來之后,有兩件事情讓我比較憂慮的,一個就是你剛剛提到那個GHF(Gaza Humanitarian Foundation,加沙人道主義基金會)的這件事,就是把援助當武器化的事情。因為其實真正的人道援助應該是由這些專業的NGO的組織來去做,而且應該是直接分配到需要的人的手上,然后依據他們的需要的時間地點等等這些去。但是你現在變成是把它當武器化的,是你利用它來集中這些人到你要的地方去,然后不管是為了驅趕或是其他的目的,或是甚至像現在是,在領取援助的時候去攻擊他們,那我覺得這都是很嚴重的一個罪行,就是你不應該這樣子做。如果真心要做這個人道主義的援助,你應該是回復到以前由UN或是其他的NGO等等主導之下實際上去做,而不是這種并不是真正以為了援助而援助的做法。所以這件事情就蠻嚴重的。

然后另外一個是因為,我那時候工作是在納賽爾醫院嘛,但是因為納賽爾醫院,在我回來之后的一段時間,它不但有實際上被攻擊,不但有實際上在周圍被攻擊,事實上它醫院本身也有被攻擊。所以變成,「無國界醫生」我們不得不把在納賽爾的很大部分,我剛剛講我原本工作的「T. O. B.」unit的這些,移到一個前線醫院、野戰醫院去。那當然在安全性上跟實際上可以照顧的狀況之下,都是非常不利的一件事情。那更不用說,其實有些沒有辦法移動的病患,一些新生兒、一些重症,那些只能留在原本納賽爾醫院里面。

那甚至還有就是,臨時就是宣布說,也不是宣布,臨時禁止在沒有事先24小時前申請之下的移動。其實就是恢復到以前我在第一次去的時候的那個沖突激烈的情況下。但是是臨時突然講,也就導致我們的工作人員不得不再繼續工作24小時,就連續工作48小時這樣子。所以這種事情也就是持續一直在發生。那其實我覺得這些都是很需要強烈譴責的事情。甚至槍傷的病患增加將近兩倍,也是因為我剛剛講的這兩件事情的綜合的效果之下。你把援助當武器,然后又對醫院有一些直接間接的攻擊。

西亞:因為我以前自己是做記者出身的,那很多人都會認為說,記者或是媒體就是要所謂的報道中立客觀。可是其實我自己到了現場之后才知道,其實所謂我以前被教導的中立跟客觀,都是一個被建搆出來的想法。因為他們就是會覺得說,你今天就是講到兩邊,這樣子會是中立客觀,但其實實際上的狀況并不是這樣子的,這兩邊并不是一個對等的狀況。那醫生你覺得,對於像加薩這樣子情境中,醫療中立對你的意味是什么?

鄔逸群:醫療中立,其實我覺得醫療中立,這一點倒是在所有地方都一樣,當然在這個地方特別的強烈,但是這個地方都一樣。就是其實我們不會,比如說,今天一個病患送進來,我不會去問他說,你是,我有頂多問他怎么受傷,但怎么受傷是因為醫療需要知道,我不會問他說,你為什么會受這個傷,你做了什么事情,或是你的想法是什么,你的理念是什么,我們不會去管這個。那其實這也是「無國界醫生」我們的一個中心思想,就是說,我們是針對病患有需求,不管你支持的是誰、你是做了什么事情的時候,即使你真的是,我講比較極端的曆史,即使他真的是軍人,但我們沒有去處理這些,我也不會知道,因為我們根本就不會問。

所以我覺得,很強烈的意思就是說,你說一個槍傷或是一個爆炸,爆炸還不一定,爆炸可能是路人,槍傷也不一定。但是總之我們不會去特別去管這個東西。我覺得這就是你真正的中立嘛。我們是有需要治療的病人就去做這樣。

芝芝:但是心境上,就是如果是對於這個地方的人,或是這個地方的狀況的中立思想,你在這邊有什么轉變嗎?

鄔逸群:坦白說很難沒有啦。就是像我剛剛講的,因為我自己的經驗,我們在醫療上的時候,我會專心在醫療的這件事情上,比如說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傷害、我需要做什么樣的手朮、我需要做什么樣的重建等等這些的,我會專心在這件事情上。但是實際上,對於這個傷害本身會不會有情感上的影響,我覺得只要是人都會。但這個影響不會影響我的醫療專業。但是就像我說,你說如果是一個被炸彈炸傷的,他被炸斷一只腳,然后他是一個七歲的小朋友,也是像這樣。你沒辦法處理這個病人的時候完全沒有任何的被影響。那當你在那邊,每天都在處理很多很多的這樣子的病人的時候,那這個東西就是,你要說完完全全不會因為這樣子有情感上或是心情上的影響,我覺得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不要說很多很多的,你只要看一個媽媽抱着小孩,你就會有很大很大的影響。

西亞:醫生你有沒有什么故事或是病患是讓你特別難忘的,就是說對你有蠻深刻的影響的嗎?

鄔逸群:我覺得難忘有兩種。一個是真的,就像我講,其實在那邊,你心情常常會有蠻大的起伏。但是我覺得,有一件事情,是我之前也有講過,這個故事我真的很難忘,不是因為病患,因為其實我沒有看到那個病患,但是我是看到他的家屬,因為他的家屬是我們的同事啊。而且他是上班的期間接到電話,接到噩耗這樣子,就是一個他的兒子嘛,很小,五歲這樣子。然后我們在醫院,不是沒有看過家屬真的情緒崩潰的時候,并不是沒有,當然每次都還是心情會有點影響。可是我覺得,那個真的很大的影響是,你真的親眼全程看到他在上班,在很努力的工作,然后接到電話,然后沖出去,然后情緒崩潰。之后就是,好像也顧不得形象這樣,就是攤在地上這樣子。那件事情讓我到現在都,我現在想到那個時候的場景的時候,都還是會真的很傷心。真的。我不相信有人可以當下看到這個人還可以在他面前跟他說風涼話。我不相信如果是人你還有辦法這樣子。因為那個真的是,你真的看到他整個人就是人生整個完全崩壞那個心情,而且他又是比較反差的,他又是很快、很壯的一個男生、一個爸爸這樣子,然后就覺得真的很傷心。現在想到還是覺得很傷心。那個場景讓我真的,現在都還沒辦法忘記。所以其實我沒有看到病患,反而是看到家屬這件事情,讓我真的,現在都還想到。

然后不過相對來說,也有一些比較開心點的,也不是開心,就是說比較一點點那個希望。有一個是,我第一次任務去的時候,那時候也是一個小朋友,年紀都忘記了,因為都是很小,但是也就是十歲以下那種,就是他已經可以自己走路的程度。然后他是,也就是在家里的時候,因為爆炸,炸彈掉下來,他的几個家人都被炸死了。然后他,我忘記他爸爸還是媽媽被炸死,應該是爸爸被炸死了,然后他身上有蠻多的傷,爆炸傷、燒燙傷這樣子,不過并沒有截肢。他不是我治療,其實是我第一次任務去的時候,他已經在治療的末期,然后他就是可以用拐杖走路這樣子,但是因為他頭有受創,可能因為沖擊的關系,所以他其實有很嚴重的失憶,就是他忘記很多東西。不過那時候我有印象的是有看到他在走廊走,就是用拐杖走,所以其實治療的不錯,小朋友都很敢走,很容易就可以下床。那時候就聽我們另外一個同事在講,就是他有記得一些事情,就是在跟他媽媽聊天的時候。因為我們那個同事他會講阿拉伯文,所以他可以直接跟他們聊天,我是沒辦法。所以他好像也在醫院,那時候也已經治療至少兩三個月以上的時間,算是非常久,一般我們很少那么小的病人需要治療那么久,但是因為他們營養真的很差,而且衛生環境也非常差,所以都會很久,然后又復健什么的。所以其實那時候就覺得說,其實他應該有希望可以快出院了,然后就聽到說,他有跟家人在聊天這樣,有想到以前的事情,就覺得還不錯,主要是他的腦傷有恢復一些。

西亞:因為其實巴勒斯坦人是非常非常樂觀的一群人。就算他們真的是生活在這麼艱困的狀況之下。我們一直都很希望就是讓大家了解到巴勒斯坦,或是巴勒斯坦也不是一直都是想像說他們就是受害者,因為雖然說他們的確是受害者,但是他們其實很努力的在活出他們自己想要的樣子。然后像你剛剛提到,像小朋友都還是會在街上玩耍,他們也不會因為在戰爭之下就忘記自己還活著這件事情。這是教導我蠻大的一件事情,因為我就是發現,其實他們都這么努力的,那我們怎么可以不努力嗎。所以就是會一直推動我,我很想要再為巴勒斯坦做更多事情,因為其實他們也都這么努力着。

像醫生你體驗了這兩次的任務回來之后,你自己本身會覺得說,希望會怎么樣讓更多比如說在台灣或是在中文世界的聽眾朋友們,可以更加去了解巴勒斯坦?或者說大家可以從什么樣的角度去幫助到當地的人,或者說有更多的認識呢?

鄔逸群:其實我覺得就是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很想要講的事情就是,就是其實也是回應到我前面講的,就是這些人,他們就是真的就是你我,真的就是民眾。就是我覺得大家真的不要好像覺得,因為你出生在一個沖突地區,所以你就是這個沖突的一份子,甚至你就是這個沖突的源頭。或是說因為你在這個地方,所以你就應該要接受什么樣的待遇。那我覺得,尤其是在這地方。我一直很想要台灣民眾知道說,只要是人,其實都應該有基本的這些,他是個人啊,他應該有基本的溫飽,他應該要可以有一個安全的地方,他應該要可以受教育,他應該要可以有自己的夢想,應該要可以過自己的生活。而且事實上,他們大部分的人也確實是這樣子。像這兩次,我們接觸這么這么多的人,我從來從來沒有接觸到任何一個,就是所謂的參與沖突的人或是什么的,他們真的就是,我想不出其他想法,就是真的是你我。

台灣人如果說在對於這么遠的東西,當然一般人獲取資訊來源是非常有限,所以我們只能從,其實就像以前我一樣,從媒體或是從網絡去看,可是我還是很希望大家就是,要知道說,你看到的東西你還是應該要從一個很客觀的角度,或是從自己消化過很多東西再來。因為說實在,現在這個社會,雖然資訊跟網絡非常的發達、非常的方便,但相對來說,也非常容易去影響別人收到的資訊。那其實我覺得我會這樣講,是有很好的證據,我的證據就是,所有我知道,不管是「無國界醫生」去過這個地方或是其他組織去過這個地方,真正接觸過這些地方的人,都可以給你一樣的資訊,就是跟你說,這些人他們真的就是在受苦。而且這個苦,大部分人他并不應該受到這種苦,不應該受到這種傷害,這不是他應得的。也不是說你出生在這里就,不能這樣說啊。那就是說。支持不代表你一定要相對的反對什么東西。你支持或是你幫助,你可以單純就是,很簡單,你是個人,他也是個人,他受苦了,所以你應該要幫忙他,你應該要支持他,就只是這樣子而已。根本不用說甚至他根本就沒有做任何的事情,值得受這樣子的的苦難。就是,還是真的在接收到資訊的時候,要真的要很認真的去思考跟過濾。

西亞:那醫生你自己會覺得說,會推荐大家可以從哪里接收資訊管道嗎?因為畢竟你現在自己親身去過之后然后再回來,你有會覺得說哪一樣的資訊管道會比較推荐。

鄔逸群:我們「無國界醫生」的社群網站是非常好的資訊來源,因為他們花很大的力氣,而且因為我覺得一個中立的組織是非常的好的一個來源。那中立不代表我們不說出看到的東西,我們還是會說出看到的東西。但是至少這個資訊來源,他的目標不是為了去影響你或是做認知作戰,他的目標就是見證。我們就是看到什么就說什么。所以如果大家真的不確定你的這個資訊來源是不是被被影響過的,那其實「無國界醫生」的FB、IG啊或是網頁、官網都有很好的資訊來源,而且也不只是加薩,很多很多不同的地區,全世界的東西都會在上面這樣子。所以如果不知道,從哪里開始,可以從這里開始。

西亞:這是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建議,因為「無國界醫生」其實在全世界有很多不同的地方都同時在做很多事情,所以也是蠻建議聽眾朋友如果真的不知道從哪里開始的話,就不妨從醫生所建議的,可以從開始關注「無國界醫生」的一些社交媒體或是頁面。

那想請問醫師,因為在加拿大,這里我們有醫生是會提倡說可以抵制跟以色列或是錫安主義背景有關制藥公司,然后就是選擇沒有在被BDS的藥品。就是這邊的醫師跟我講說,比如說你去看醫生的時候,你可以跟醫師開藥的時候講說,這個藥品它在BDS,就是抵制以色列的這個上面,那我可不可以選擇換不同的藥品。那如果是這樣做法在亞洲或是說以台灣的健保體系為例的話,是有可能的嗎,或是有什么限制嗎?

鄔逸群:第一個就是,那這個背后的精神,我們就不特別說。因為其實「無國界醫生」來說,我們是關注在醫療需求上。但是如果要講到實務上是不是可行這件事情,在台灣我不會覺得不可行,就是說如果真的有人想要這樣做,以我們實際上在臨床上。大部分的醫院,同一種藥,有可能會有不同的廠牌,但是不會很多。因為醫院管理上來說,你同一種成分的藥,同時有兩個是額外增加管理成分,所以這個狀況不會非常的多。意思是如果你真的某一個藥你不要某一個廠牌,你很可能會遇到在那間醫院你沒辦法用那個藥。當然你說不同的成分類似的效果可能會有,但是你一定要同一個成分的話。

西亞:那我們已經快要到訪談的最后了,所以想最后請醫生想想,或是跟我們分享一下說這段經曆,整體來講就是去了兩次,那我相信其實去了兩次,也不代表是醫生你對巴勒斯坦的一個尾聲嗎?就是因為已經開啟了你對他的關注嘛,所以你覺得這一整段經曆對你的內心世界也是有什么最大的影響。然后或者是說,你看世界的方式有什么不一樣啊,然后你覺得你接下來有什么希望能夠做的事情嗎?

鄔逸群:看世界真的會很不一樣。就像我說的,就真的會發現從文字上、媒體上看到,跟你實際上看到是很大的差異。如果說不是巴勒斯坦的新聞,是其他的地方的新聞,其實我現在就是會想象一下,那文字是這樣寫,那實際上可能會是什么狀況,不知道會是什么樣子。然后也確實像你講的,這件事情,在這個苦難結束以前,大概都會變成一直去關心這件事情。然后,我自己內心上的改變的話,因為其實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就是還蠻不拘小節,或者說已經不是非常在乎一些很小的事情的人了,我自己以前一直是這樣覺得。但是我覺得真的去了回來以后才發現,其實還是真的有太多事情是真的實在是太不重要了,在人生。真的是為了很小很小的事情,然后搞得自己很不開心或是很在意,真的是好無聊的一件事情。因為相比之下,你真的會覺得很,也不是愧疚感,真的會覺得,這有些人,他們煩惱的事情跟你煩惱真的是差好大這樣。可能人生上會,也不是說看開,就是真正去想說,到底什么事情是比較重要的,然后值得去花力氣去關心的,什么事情好像其實想想也沒這么重要。

西亞:醫生你有沒有曾經跟當地的,就是巴勒斯坦醫生聊天過,或是跟病患聊天過的時候,他們有沒有跟你分享過其實他們自己有什么夢想或者是希望做的事情?

鄔逸群:其實有,但是不多。因為其實第一,我不是那個很會開話題、聊天的人。但是我有遇到一個同事,其實也就是他有加我IG那個同事,他有跟我分享說,因為他跟他先生,他們都是,我在猜應該是學藝朮相關的。所以其實他們的IG有很多的一些作品,然后我看到就是很驚艷,就是真的很厲害這樣子。然后他也有跟我講說,他們以后就是想要,如果這事情結束,以后如果覺得他們想要發展,或是朝這個方向去做這樣,就是藝朮相關的。我不知道他的藝朮相關是指,比如說你開藝廊,或是說用以數位的方式,或是接case等等。所以,他們還是都會有[夢想]。因為他們,我沒有問年紀,但我覺得也是蠻年輕的兩個人。也有那個家屬,就是病患的家屬,說就是之后可以去他家,他請我吃飯這樣子。但他現在沒有家,那他家已經是個廢墟了,已經是石塊堆了,他現在是帳篷,但是他就是住在北邊。這不是在講干話。我真心相信他真的就是等到他房子有機會可以重建起來的時候,他會[請我吃飯]。因為就是他的那個女兒燙傷,面積蠻大的,治療了一段時間,然后出院。

西亞:我也同意,這絕對不是表面化。

鄔逸群:他很認真的表情在跟我說,真的。

西亞:而且我覺得,如果假如說你是可以離開的話,他甚至直接在他們家,就是臨時搭建的帳篷,他也會想要拿出他們家最好的食物來款待你。

鄔逸群:真的,對。

西亞:那醫生你有機會就是去跟任何當地巴勒斯坦人一起吃飯過嗎,或是你有吃到什么當地的食物?

鄔逸群:沒有機會去他們住的地方吃飯。不過我們吃的東西是當地的應該,我在猜他應該原本是餐廳老板或是廚師之類的。因為我們沒有辦法自己,而且我相信如果大家自己煮,應該那個會很可怕。但是所以我們還是請專業來做這件事情。所以其實他們煮的都是可以拿到的食材之下當地的東西。然后我覺得很好吃,真的很好吃。很困難是因為,我講不出那些名稱,我知道他們有名稱,因為像我們的會講阿拉伯文的同事,他們會說這個是什么什么,但是那個字我永遠都聽不懂。

西亞:你可以描述一下那個菜是什么樣式,你很喜歡的。

鄔逸群:就是比如說,要看當下市場上有什么東西。像第一次沖突的時候沒有什么肉,所以我們大部分都是吃豆類的東西跟一些泥狀的東西這樣子。但是第二次停火期間有肉,就很大的差別,很大很大的差別。有肉可以進來的時候,有時候會有像雞肉或是那個什么,雞比較多,但是還有那種完整的雞腿這樣子,就是覺得,哇,烤雞腿非常的好吃。大概都是這些。然后飯,很多飯,他們也吃很多飯嘛。然后餅類的很多,像早餐大部分都是餅,然后沾各種不同的醬,會有很多不同的醬,一次可能有五六種醬這樣子,然后用餅去沾。然后喝就是紅茶跟咖啡類比較多。

西亞:真的,在沒有停火的期間,真的是很難,連新鮮的食材在非停火期間,其實都很難拿到。他們几乎都只能吃罐頭食。

芝芝:那我們最后可能就是再請醫生分享一下,就是你覺得你個人未來還會想要再參與這樣的醫療任務嘛?然后你有沒有什么建議想要給跟你一樣,就是有醫學專長,然后想要踏出第一步的人。

鄔逸群:我自己的話會啊。我可能就是抓一個平衡點,在我在台灣的工作跟我在出任務這件事情上抓一個平衡點。那我有私自認真的思考一下,如果做全職會是怎么樣,但是目前大概還沒辦法啦。那有一天財富自由的時候。那目前我就是抓一個生活上平衡點。所以下次還是會接任務,就是在一定的區間之后。

然后如果就是也有這方面的的想法的同……同才啊或什么醫療人員大部分,我的建議是第一個當然要很清楚的知道,你要的是什么。如果你要的是一個異國的感覺,那這是一個方向,但是這個方向可能會沒有辦法很好地符合你,因為其實出國行醫的方法不止一種啊。但是如果,你真心想要、真心在乎這些事情,然后想要把你的能力發揮在人道醫療救援這個部分的話,尤其是在很多資源缺乏地區他們是真的真的很需要這些台灣的醫療人員的這些能力,因為其實我們的訓練算蠻好的,所以我就會很鼓勵大家可以往這個方向去想。那當然其實大部分就是從part time開始。真的就是實際上做過,然后覺得真的是你想要的。因為,為什么會這樣講,是因為

其實這個東西的付出跟他的回報是不是對等,有一點見仁見智。因為他的辛苦跟你獲得的,不管是心理上的滿足或是什么東西的話,這是很主觀的東西。那甚至,你說像現在,我們就在舉巴勒斯坦的例子,他的這個災難,人造災難還在持續進行中,那到底我做這些事情,是有意義還是沒有意義的,就是有的時候也確實會有一個無力感冒出來。而不是說你真的去做就解決了,像你在台灣,你治療一個病人就少一個病人,解決了這樣子。但是你在你治療一個病人,但是有人在制造十個病人那種,有時候無力感非常強烈。

所以其實我很鼓勵大家去做,事實上我也很希望更多人可以參與,但是前提就是真的你要思考清楚說你要的是不是這件事情的本身,那如果是的話,那就很鼓勵大家去了解甚至去投履曆。

西亞:那我們應該問題都差不多了,謝謝醫生今天花時間跟我們分享了這么這么的多。那也很希望大家可以再多多關注跟巴斯坦相關的議題,那我們當然也很希望加薩被以色列屠殺這個狀況可以趕快結束,大家也可以多多參與支持巴勒斯坦的行動。那也希望不管是在西岸還是在加薩,以色列對巴勒斯坦的佔領也可以早日的結束。謝謝醫生今天的分享。

鄔逸群:謝謝。

芝芝:今天鄔逸群醫生的分享非常珍貴,還原了沖突地區的平凡生活,也讓我們體會到全世界共通的人性。加薩的故事,不只是遠方的新聞,更是全球人道還有醫療爭議的一場試煉。如果你也是醫療的專業人員,或是只是想要為這個世界做一點事的普通人,都希望今天的訪談能提供一點啟發,不管是從資訊的分享、資源的支援,到選擇更有倫理的醫療產品等等,我們每一個微小的行動,都有可能成為加薩希望的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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